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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公馆
在与苏家大屋同处一区,隔了三五个街口,便是名动省城的陈公馆。
陈公馆占地甚广,主楼高五层,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所盖洋楼,必备有罗马柱、雕花拱门楼、开阔的花岗岩台基、石米外墙、精致的半圆形边楼、绿树成荫的大庭院,休憩凉亭等等,这些东西陈公馆都应有尽有,可它的妙处却不在这上面,而是要你亲自踏入那座花园,推开那两扇雕花大门,穿过走廊两边剔透晶莹的水晶玻璃壁灯,才能一窥内里最令人赞叹的部位:眼前赫然是一道精心设计的旋转楼梯,宽得紧,可供四五个人同时上下,台阶面也不像西关大屋那般一律由木板铺就,而是采用抛光过的大理石面,锃亮光洁,由宽及窄,曲折蜿蜒了一个又一个优雅的弧度。那楼梯扶手也与众不同,全用轻巧灵秀的钩花铁枝构成,明明是坚硬的材质,却偏生做成桂枝形状,弯曲出贝壳的螺纹,盘旋而上,精巧而绵延,以令人仰望折断脖子的弧度直通五楼。你以为它会一达到底,可它偏偏不是平铺直叙,而是每转一弯,每到一层,便连着一处弧形露台,露台精巧而细致,仅供观赏,不供使用的,就宛若最灵巧的舞娘,长裙极旋之下甩出漂亮的半圆型,瞥见若隐若现的腿,将起承转合的韵律玩到极致。
这楼梯便是时人戏称的“五重天”,拾阶而上,仿佛要过五重山水,一重有胜过一重的典雅,一重有强过一重的境界。而与此同时,主家从瑞典购置,用挪威轮船运来的诺大水晶灯却贯穿始终,它从三楼高的天花板上逶迤而下,浑身挂满晶莹剔透的流苏,一串串如冰凌般折射五彩斑斓的光。在这水晶灯的辉映下,总有数不尽繁华,享不完的富贵。哪怕此时此刻城外黄埔码头兵船林立,四牌楼下抓壮丁络绎不绝,石牌桥的学生游行反北洋政府闹得轰轰烈烈,没拆完的旧城墙下常有人拿箩筐装面黄肌瘦的孩童如贩卖家畜一般寻买家,可只要陈公馆还在,这水晶灯下的世界便百年如一日岿然不倒。它仿佛独立于这纷乱的时事之外,自闭门户,管他外头如何风雨飘摇,它只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可这只是它的一面,它的另一面却又是门户大开的,招揽四方来宾,还越过万水千山,与纽约的时尚步步紧随,与巴黎的讲究处处一致。它是这座城市政商要员时常相聚的俱乐部,却也是这座城市最时髦最讲究吃穿的男女青睐之所。
这栋洋房的秉性与它的主人一脉相承,海纳百川,却又冷漠自矜。它的主人出身丝制业大佬陈家,却从办实业转金融投资,左手长袖善舞,右手翻脸无情,被他玩转得炉火纯青。他很是巴结过袁世凯亲自委任的广东都督龙济光,却也奉承过倒袁一派的桂系督军莫荣新;他时常集结粤商自治会的华商们商谈如何联团共进退,但并不妨碍他与欺压华商多年的德国鲁麟洋行、英国汇丰洋行的洋人称兄道弟;他与不懂英文的人交谈,一句话中必蹦出好几个英文单词,显示自己的西化优越感;可当他对上不识中文的港商,又会言必称圣人所言,生怕别人不晓得他对孔孟旧学如何推崇。
这位左右逢源,石头缝里都能敲出商机的主人便是省城政商各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陈廉伯先生。
此时的陈廉伯先生不过三十七八岁,却已稳坐广州商团团长的宝座,正处在他人生中的巅峰时期。他意气风发,又好大宴宾客,陈公馆隔三差五便歌舞升平,衣香鬓影。
这里的宴会可不比苏家的,苏家宴客走的是老派人家的路子,不显山露水,自有它一整套关起门来的规矩。那是用传了数代人的待客之道,从迎客到入座,从品茗到试羹,再到冷盘热菜,老汤甜品,次序一点不能乱,笑脸谈资一点都不能越矩。可陈公馆却是大不同,它是大开中庭的热闹,要的是川流不息的排场,求的是放大了的浮世繁华。哪怕再有见地的政要商贾,来陈公馆总能被难住一两样,或是叫不上某个意大利出场的奶酪名称,或是辨不清某个波尔多酒庄葡萄酒的年份,或是只闻其名不见其物的君士坦丁堡镶嵌了宝石的鼻烟壶,或是百代公司也才灌制完毕的新唱片。或者更直接的,只是陈家某位姨太太刚刚自伦敦购置的新帽子,在巴黎订做的新礼服……总而言之,陈公馆内总有数不尽的惊喜在等着考验你的眼力,难倒你的见识,可正是这考验和为难,却让时髦与富贵被诠释得淋漓尽致,搭配得天衣无缝,令无数名流男女既无从模仿,又无法抗拒。
一时之间,时人皆以能弄到陈公馆的请柬为体面风雅之标准。
这几年,喜好洋玩意儿的陈大倌,每年圣诞节都在公馆内办圣诞派对。这派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派对,而是中西合璧,不中不洋。大厅内固然有留声机放着圆舞曲,可花园对着荔枝涌的水边凉亭那,竟然也请了弦乐班,高胡扬琴伴着伶人尖声慢唱粤曲小调,咿咿呀呀。往来客人就更有意思了,既有头上斜戴羽毛身上穿着褶皱洋裙露着雪白胳膊绕着长珍珠项链的摩登女郎,也有梳了后髻插了珠翠着袄褂长裙衣襟绣满花草的旧式女子;既有长衫马褂拱手揖的生意人,也有头上涂了厚厚发蜡穿着三件套西服手持文明棍的绅士。
这一天还是陈公馆一年到头最后一次大型宴客,自然是要将十分的热闹撑满十二分去。过了今天,陈公馆就会大门紧闭,主家需忙旧历过年种种事务,或要回南海祭祖拜神,又要返省城筹开年烧香。陈公馆再度打开中庭广宴宾客,则得等到明年开春。也因此,圣诞派对不仅是陈公馆的年底封箱表演,也是众位想攀附陈家这棵大树,见识陈公馆盛况的时髦男女们这一年中最后一次机会。顺理成章的,圣诞派对的请柬变得格外难得,也格外难弄。邵表姨妈费了老关系,也只弄来一张,上头明白写了邵先生邵太太的名讳,那便是不包括邵大少在内的。邵表姨妈想寻人改去,陈家与她交好的姨太太竟然表示为难,言道这回陈家主事那几位老爷太太管得严盯得紧,她这头擅自改了,回头宾客签名对不上,管家照样要报给老爷太太听,她可得吃不了兜着走。邵表姨妈再三再四说好话,姨太太都不为所动。她看得明白着呢,陈廉伯先生虽说是怜香惜,可那都是一时一时的,男人有钱又有野心,对女子的怜爱就是一道一道的相对论,姨太太对此再清楚不过,恃宠而骄一类也得分场合。
邵表姨妈见劝说不下有点着急。她千辛万苦可不是为了把自己那个窝囊废先生带出来露脸,而是为了给自己的长子铺路。回家后,她越想越窝火,忍不住对着邵表姨夫开始抱怨。一会骂陈公馆算什么东西架子端这么高,不过是个派对,门槛就定得这么不通融,不晓得的还以为要登大元帅府呢。又是限制来宾,又是要对签名簿与请柬单,搞那么隆重,要不要把宾客祖上三代都查一遍啊?她骂了一会后,又开始例牌骂邵表姨夫没鬼用,人家做汇丰买办,他也做汇丰买办,人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日进斗金,他却是好高骛远,坐吃山空。若他稍微争气点,有面子拿得出手,儿子只不过要进一介商户的花园子,还需要什么劳什子请柬?
邵表姨夫近年来是干了不少要太太收拾手尾的蠢事,在她面前也没了底气,索性佯装什么也没听见,拿了报纸默然走开,做出一副不与妇人一般见识的模样。
邵表姨妈没了出气的对象,只好开了瓶威士忌,一口气灌下一杯,勉强压下心头火,可随机又涌上一阵凄凉。她觉着自己机关算尽却仍旧逃不了命,再要强又有什么用?弱质芊芊要扛起这邵家的体面和富贵,那可怎么扛得起?眼瞅着又要过年,每年一到这种时候就是现形的时候,家里又得拆东墙补西墙,又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日子可什么时候才算个头。
她这厢还没开始哭,那边二少爷三少爷却蹦蹦跳跳进来管她要钱。两个半大小子都就读于省城大名鼎鼎的男校,正处在最好出风头的年纪,周围往来又多是富家子弟,难保不样样攀比。他们就读的中学又参照美国名校的建制,成天要学网球要学骑马,学一样就得花一样的费用,数额不能算多,比起邵表姨夫在外头抽大烟包戏子,那是万万不及。可两兄弟来要钱的当口不对,撞正邵表姨妈委屈的时候。她正觉着全家人都对不住她,老的辜负她的情意,少的辜负她的苦心,俩兄弟来要的这点钱就像蚂蚁噬肉,不算疼可令人不舒服。
邵表姨妈登时就发,上回做的网球服还没穿两次,又要做骑装,这是讹钱来的吧。二少爷秉承了乃父之风,一听这话就笑咪咪道那母亲不用为难,最多儿子穿蓝布袍子上骑术课,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传出去邵表姨妈还要不要在省城各类派对宴会上走动了?邵表姨妈被二儿子一句话噎得要死,小儿子还不过瘾,在一旁无忧无虑道除此之外,还希望母亲能给他们加笔交际费。这么点小玩意儿要什么交际费?邵表姨妈大怒,可小儿子振振有词,原来那中学还真是不遗余力地试图给这帮小东西们营造精英化群体氛围,时不时真有各种午餐会草地餐会晚餐会,同学之间请客往来也稀疏平常,邵家的少爷们总不能一直蹭别人家孩子的东西,自己却一毛不拔,传出去谁面子不好看?还不是邵表姨妈。
邵表姨妈这回是真个欲哭无泪,思来想去这天一系列不愉快的根子竟然还得落在陈公馆的请柬上。谁让邵家已成日落西山呢?家里的千万种寄望全在邵鸿恺一个人身上,宁可自己不去都不能落下长子的名头。邵表姨妈正要想往哪再设法,就见到邵鸿恺轻轻松松进门的脚步声。她一见到长子就如见到主心骨,霎时间泪如雨下,多少委屈都翻滚上来,哽噎问:“阿恺,阿妈没用,没能帮你搞到请柬……”
邵鸿恺莫名其妙:“什么请柬。”
“陈公馆的圣诞派对啊!”
“哦,那个啊,”邵鸿恺脸色有些阴暗,“我早有了,王小姐那边早就邀了我做舞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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