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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活

在叶棠看来,宋金桂不过受了冤屈,一时想岔了投缳,又被救了下来,她本人为何寻死不是关键,关键是她活了下来,并要回怀仁巷继续活下去。

这就需要费些心思好好想了。

这件事若换成别人别家,叶棠未必会多管闲事,可谁叫老宋在他跟前一跪,张口就道出了苏家和苏锦瑞?叶棠对苏家本就看不上眼,苏锦瑞上回将一百块钱甩到他脸上,更是令他印象极差。几乎不用多问,叶棠便认定这事上定然是苏家苛待下人,宋金桂熬不住才投了缳。他心里冷笑,这类旧式大家庭不过外头光鲜,谁知道两扇后木门一关,内里有多少肮脏僻陋。这种人家最是冷酷无情,一有丫鬟寻死,不问缘由,定然是先拿住丫鬟,一番打骂威吓了再说,人都被逼得没了活路,那些太太小姐们却只会讲这妹仔多没良心,竟敢死在主家,腌臜了别人的地。人命在她们眼底,大抵比不过薄薄一张银圆券。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家鄙薄苛待,恶仆自然有恃无恐,竟当街就对苦主父亲拳打脚踢,说狗仗人势都轻了,简直就是一丘之貉。

别说叶棠跟老宋一家街坊邻居互有来往,便是素不相识,一想到苏锦瑞恍若自云端往下瞧人的模样,叶棠就想管一管这不平之事。

可惜叶棠长在叶家没落的时代,没福分瞧见旧事叶家宅子里一屋莺莺燕燕争奇斗艳,也没福分领教当年他的祖母——叶家当家太太整治妾室,收拾狐媚子的雷厉风行。若见识过了,他没准就懂了,苏锦瑞将宋金桂挪进苏家,不过是一招声东击。与他去世的祖母比起来,她的手段连狠戾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小姐,想当然伸手拽住了另一个更身不由己的丫鬟。然而叶棠没有机缘窥见深闺里女子们的细碎心思。他对女人,能了解的途径不过通过叶大奶奶与自家妹妹。前者太呱噪,后者又太寡言,两人表面上看截然不同,底子里却殊途同归,走的都是浅显易懂的路子,她们一个算着起居用度,一个捏着锅碗瓢盆,都没余地摆弄女人家那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呈现给叶棠看的,是一幅简单到近乎粗粝的图景。

他在这些女人一目了然的欲望中长大,看她们时多少带了天然的怜悯和天然的不耐。本来堂堂七尺男儿,哪个耐烦去了解女人家那点琐细又没完没了的心思?在他看来,女子若要自强,当学秋瑾、葛健豪这般女杰,为国家兴亡而奔走捐躯,其豪情壮志、勇猛果敢丝毫不逊于男子。世间多少女子生于贫苦,贱若浮萍,一生埋没于家庭生计,全然无可能思索自身。而苏锦瑞这样的女子,生于富贵人家,进的是洋学堂,想读什么书唤一声,自有下人去书局订购,想见识一下大千世界,只需撒下娇,自有长辈亲朋为其出钱出力。养到年纪到了,生活便只打扮这回事,穿着时新衣裳去出街,自有无数的青年才俊在各式时髦的社交场合等着她们去结识去缔造罗曼蒂克。她们明明比许多女子有钱有余力去学习进取,去做些利人利己的实事,可偏偏这些小姐们,却只学些伤春悲秋的皮毛,动不动便刁蛮任性,狗眼看人低。

叶棠一想起苏锦瑞,就皱紧眉头。

命运对苏锦瑞有多厚待,便对宋金桂有多不公。

叶棠今日登苏家的门,为的是不平则鸣,而不是为宋金桂本人。事实上在他脑子里,宋金桂就是一张画在纸皮,糊在灯笼,一片灯影绰约中面目模糊的画像,都说她美,可他却想不起宋金桂的五官具体如何。他只记得每次见到宋金桂,她都是垂着头,不是跟自己妹妹交换着低不可闻的话语,就是急急忙忙躲到他见不着的地方去,仿佛慢得一步就会被谁擒住一般。

这一点又与那位毫无矜持的宋家大小姐截然不同了,叶棠就没见过像苏锦瑞那样胆大又嚣张的少女,头一回见就敢当着客人的面举木屐砸庶母,第二回见居然敢扔出来一百块钱羞辱他,真是想记不得脸都不行。事实上,他不仅记得苏锦瑞的脸长什么样,甚至记得她嘲讽人时嘴角上翘的弧度,记得她装模样拿出一百块银元劵时眼眸里闪过的得意微光。他有些恼怒地想,似这类骄纵女子,真要治治她的臭毛病,就得寒冬腊月将人丢到伊犁去,不出三日,北风凛冽,严寒肆虐,路旁动物与人的冻骨,茫茫白雪无边无际的冬天里,看她还怎么自以为是装模样。

可惜这个想法太不着边际,叶棠也只能想想而已。他捏了捏头顶毡帽,第二回踏入苏家大屋。

这一回,他带着老宋,抛开了寒暄来寒暄去的客套话,一撩长衫一坐下,递上的茶水也不喝一口,开口便是:“今日我登门乃有一不情之请,需与苏家长辈商议,烦请苏世伯做主。”

苏大老爷想笑呵呵岔开话题,叶棠却不为他所动,接着道:“世伯,我义妹月前由贵府大小姐亲自招募,入了府上做养花顾问,说好只管种花,不事其他杂务,义妹一家感恩于心尚且不及,怎的府上突然有人来报信,说她竟要自寻短见,我那个义妹在家最是温顺听话,到府上只是月余,想必无可能性情骤变,而府上又多以仁厚体恤著称,还从没听说过有苛待下人的传闻,世伯,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叶棠想的是单刀直入速战速决,他暗示苏大老爷,这种事不如卖他个面子,当成误会含糊揭过,也算为那个可怜的女孩挣些体面,再寻个好听点的由头把人弄出苏公馆,有多少事便都闷在这扇大门里,也不影响日后女孩嫁人。

可他到底还是年轻,不晓得西关大户人家人情往来的规则。苏大老爷一听就晓得这后生多半是闲书看多,存了些行侠仗义的心来打抱不平。他虽说场面话讲得漂亮,可里子到底稚嫩鲁莽,要知道,宋金桂可是被人撞破与男人的奸情才羞愧投缳的。为一个污名声的女人强出头,实在容易反累其身。这种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偏叶棠倒敢仗义执言,苏大老爷不觉暗叹一声,心忖这后生固然心地好,可事情却不能这么办。

他端起茶碗,揭开盖子刮了刮浮沫,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我当你心急火燎来有什么大事,却原来是为这个。嗐,我们公馆东西两楼,算上家父现在住着的后园,地方不大,用的人却不少。叶世侄,你这么冷不丁要同我讲你那个义妹,可我哪个晓得你义妹是谁?”

叶棠还没开口,老宋却坐不住了,哀声道:“苏大老爷,他义妹就是我家大妹,名唤宋金桂的,当初是大小姐带进府,讲好做养花丫鬟那个阿,今早府上还来人去我家报信,讲大妹上了吊又被救下,我这心急得不得了,您不认得她,府上的大小姐定然是认得的,您让人请一下大小姐一问就知道啊……”

苏大老爷把茶碗往几上重重一放,截住了老宋的话头。他犯不着对老宋讲话,却对叶棠和颜悦色道:“世侄,既然你开了口,我让管家查查便是。不过你们既然讲到这她上吊,这事就大不同了,女子人家,有什么事需要寻死觅活呢?现如今又不是前清,风气开明,欣欣向荣,我们苏家也不敢落后太多。我记得从民国五年开始,家里一应雇人签的都是短契,合则来不合则去,你好我好,何至于闹到要生要死的地步?”

“要不怎么说呢,如今的后生女啊,气性太大,做活帮工一有不适,便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实在不是我这等老朽能明白得了啰。你等下见到令义妹,也不要责难,倒是需好好劝导一番,对吧?女子都是不爱惜自己怎么行?你看我也有两个女儿,自小也不乏顽劣,我怎么教她们呢?四个字,修心读书。哎,所谓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正其知,致知在格物。朱子云,此乃古人为学次第,诚哉斯言。规训女子,莫不在此……”

苏大老爷一边扯着长篇大论,一边使眼色给一旁侍立的丫鬟再去催苏锦瑞,与一个晚辈理论一个妹仔的事,不仅不合身份,而且不成体统。苏大老爷巴不得赶紧让家中女眷来应付叶棠,可二姨太太狡猾,一听到消息便装病,总不好命仆人入她房里把人拖出来。余下能用的就只有一个苏锦瑞,大老爷原也不想让未嫁女出来充场面,可这种事,女人家来讲,总好过自己一个大老爷还插手家里鸡毛蒜皮的细碎事。

不曾想叶棠面无表情,等着他一讲完口干喝水,冷不丁来了句:“世伯,要这样讲,女子只要寻死,只能是自己想岔了,与旁人无关?那就奇了怪了,好端端一个花信女子,在家孝顺温良,来你们府上倒变得偏狭刁钻。她若没遇上什么事,就该碰上什么人,要都没有,只能说贵府风水格局是不是有些聚阴……”

苏大老爷一拍桌子,怒道:“胡扯八道什么?”

叶棠拱手一笑:“世伯请恕罪,小侄适才确是不当推论,只是请世伯易地而处想一想,小侄不过随口一说,世伯便深觉冒犯,那我义妹抛下父母弟妹投缳自尽,您用一句她自己想不开解释,听在她老父耳朵里,实在是搪塞之辞。当然了,世伯饱读诗书,定然不是有意在人命关天面前含糊其辞,只是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而已,世伯既然对此事一无所知,那是不是请出哪位了解事端的人出来说道说道?”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女音道:“爹,我来了。”

叶棠先听得一阵木屐点地声,清脆轻盈,像有人拿精巧的木槌轻轻敲击地面,随后才看到苏锦瑞,她身后照例带着那天见过膀大腰圆的自梳女,穿墨绿天鹅绒面窄袄,因为见客,特地系了外裙,底下是深灰色羊毛长袜,配粤式旧家庭里常见的黑漆红底木屐,发辫低垂脑后,脸上手上一应胭脂首饰全无,干净得有萧杀之意。她走进厅堂,先朝父亲行礼,再给自己见礼,眼睑低垂,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温顺,叶棠眼睛极利,看出她眼底盖了粉,掩不住脸上的憔悴,却添了三分柔弱可怜,令叶棠禁不住想,原来没那些咄咄逼人和讥讽嘲笑,这位苏大小姐也不过未及双十年华,也是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

因为这一个罕见温顺的苏锦瑞,叶棠放缓了口气:“苏大小姐来得正好,我正与世伯论及义妹宋金桂之事,可惜世伯不管内务,不甚知晓事情来龙去脉。大小姐却是不同的,当初义妹入贵府做工,三顾茅庐亲自去请她的是您,与老宋签了契纸付了工钱的是您,金桂入府,想必也颇受大小姐照应,如今她出了事,大小姐想来也应比旁人更清楚。麻烦你来给我们解一解惑,好好一个女子,怎的入了贵府月余便要寻死觅活?”

他沉得住气,老宋却不行,他自苏锦瑞进来便神情激动,一见苏锦瑞面露犹豫,立即一下站起来,几乎要扑到她跟前,红着眼眶问:“大小姐,咱们明明说得好好的,大妹进来做工,只管种花不管其他,怎的她才种了这么点时候就出事?我的女儿我晓得的,从小最听话乖巧,胆子又小,人也不醒目,可她心地好啊,她不会去害人的,她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的人,你让她做坏事,她也没那个胆子去啊,大小姐,好心你替我们家大妹说句好的吧,替她说句公道话吧……”

他哽噎出声,苏锦瑞又惭愧又难过,退了一步低声道:“老宋叔,对不住,我没看着她,没照顾好她,我知道时,金桂在她房间里私会男人叫其他佣人抓住的事已经嚷嚷开了,我原本想先稳住她的情绪,这几日再慢慢问怎么回事,哪知她隔天早上就上了吊……”

“不会的,你们一定是搞错的,我家大妹啊,大小姐你知道的,她那样的人,怎么会干这种没廉耻的事?你们讲她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讲她私会男人啊。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

老宋眼睛都红了,“不是,大小姐,大小姐您开恩,您开开恩帮帮我们金桂啊,女子人家的名声禁不住这么摔打,今日你让我把她领回去,明日你让她怎么在别人面前抬起头?她不能这么回去,她这样回不去啊大小姐……”

苏锦瑞咬了下唇,道:“可是他们好几个人都见到了她房里确实藏着一个男人。”

“藏,藏着一个男人?那她,她有没有事?”

老宋哆嗦地问道,“我女儿,我女儿她有没有,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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